《上海交通大学学报》
被誉为现代文学史上“百科全书”式的人物,曾经开着东南西北四扇文学艺术窗户的施蛰存先生,被李欧梵先生称作是“新感觉派”的领导人。后者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演讲中竭力推荐了施先生的小说《魔道》。笔者识陋,无才置喙,但听我父亲周楞伽曾经提起,施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历史小说《将军的头》,无论是当时,还是后来,都被许多人认为是现代派的开山之作。施蛰存先生自己也将这些小说结集,在1932年出版于新中国书局,亦以《将军的头》冠名。
《将军的头》的主人翁,是唐朝的将军花敬定,他是成都尹崔光远的部下,因为平定叛乱有功,便骄横跋扈,不但放纵士兵大掠东蜀,而且目无朝廷,僭用天子礼乐。杜甫委婉地写了一首题为《赠花卿》的诗讽刺他,产生的效果却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花敬定因此名声大震而流传后世。
杜甫一生为这个花卿写了两首诗,现在分别抄录于此:
锦城丝管日纷纷,半入江风半入云。
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。
成都猛将有花卿,学语小儿知姓名。
用如快鹘风火生,见贼惟多身始轻。
绵州副史著柘黄,我卿扫除即日平。
子璋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。
李侯重有此节度,人道我卿绝世无。
既称绝世无,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。
花卿既然如此勇猛,又建立殊功,不知道为何两《唐书》均没有替他立传;仅《旧唐书·崔光远列传》里简单提到,花惊(敬)定“将士肆其剽掠,妇女有金银臂钏,兵士皆断其腕以取之,乱杀数千人。”正因为这样,同书《高适列传》里提及:“西川牙将花惊定者,恃勇,既诛子璋,大掠东蜀。天子怒光远不能戢军,乃罢之。”由此可见,因为花惊(敬)定的居功自傲,放纵士兵,导致了他的上司崔光远的丢职罢官。
另外,自从严武、高适先后以诗人开府蜀中,担任成都尹、剑南节度使以来,当时的一般武将都学着附庸风雅,以结交名士骚人为荣。杜甫是著名的诗人,又是严武、高适的朋友,一些武将对他趋附奉承,自然是司空见惯之举。严武的副手徐知道就在杜甫经营草堂的时候,摆开仪仗枉驾来访,以至于杜甫写下“岂有文章惊海内,漫劳车马驻江干”的感叹。于此可见一斑。
当时,花敬定宴请杜甫的目的,无非就是两个:一方面是拘于当时附庸风雅的习俗;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军纪不严,在讨平段子璋叛乱之后,纵容手下大掠东川,致使自己的顶头上司崔光远丢了官,而接替崔的恰好就是杜甫的好友高适。为了讨好高适,于是他就先巴结杜甫,请他暗通款曲,也未可知。因此,为了取悦杜甫,甚至将安史之乱后,流传到四川民间的梨园艺人,也请来奏乐佐侑,其殷勤之献,使得杜甫也无以回报,只得写下《赠花卿》予以酬答。
然而,明朝杨慎的《升庵诗话》却讲:“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,子美作此讥之,而意在言外,最得诗人之旨。”清人沈德潜也说:“杜少陵刺花敬定之僭窃,则想新曲于天上。”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、印数达数十万册的《唐诗鉴赏辞典》,也认同了这个说法,认为在封建社会里,礼仪制度极为严格,即使音乐也有等级界限;稍有违背,就是紊乱纲常,大逆不道。
我父亲周楞伽极不同意这个观点,认为是谬言流传。试想,既然顶头上司崔光远因为治军不严,被皇帝削职罢官,花敬定还要杜甫为他去替未来的上司高适说好话,怎么还敢僭用天子礼乐,来招惹是非,贻人口实呢?其实,应该是杜甫在宴乐之余,为了答谢花敬定,赋诗一首为酬而已。诗中的夸饰,也仅仅只是应酬,岂有他哉?即使那些跟随唐玄宗逃难入蜀,流落民间的梨园艺人,在宴会上奏响乐曲,谁能够肯定就是宫廷法曲?
另外,后来流传的各种杜甫诗集,都将花敬定写成花惊定。父亲周楞伽查阅审定认为,应该是花敬定。他认为,曾经做过宋仁宗翰林,最早注释杜甫诗的王洙,就写成花敬定;可见惊这个字,是后人妄改。而花敬定这位川西悍将,不久因为征召出战吐蕃,不幸死在战争中了。
过了1200多年,施蛰存先生以花敬定为主角,在1930年创作了著名历史小说《将军的头》。此作品最早发表在《小说月报》第21卷第10期上。
施蛰存先生将花敬定写成是吐蕃的后裔,年轻英俊,勇猛彪悍,在出征吐蕃时,由于具有双重国籍的特殊身份,一直处于徘徊踌躇的两难境地。他的部下因为调戏民女,使得他严惩诛杀了这个乱兵盗贼,然而自己却也陷入这个民女的诱惑之中,弄得意乱彷徨,思绪不宁。在军纪、性爱、民族的矛盾和冲突中,花卿忘却了战争,甚至企图临阵脱逃,终于在羞愧和依恋中,战死疆场。